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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澄基:佛学四讲 上

发布时间:2024-09-03 04:03:33作者:正觉网
张澄基:佛学四讲 上

张澄基博士讲词
沈家桢居士编写

目录

佛学四讲简介
佛法与禅定
佛法宗教与今日世界
佛法为今世所急需
大手印愿文介绍
大手印愿文
大手印愿文释
附论:我们急切需要一部佛教‘圣经’

佛学四讲简介

一九五六年我曾在香港和台湾作了几次通俗的佛学讲演,听众希望我把讲稿略加整理印行出来以便流通。该年底,佛学四讲初版问世,以后曾有多次的重印。这本书一般说来佛教徒较为喜欢,但基督教徒则很不以为然,愤嫉的人也很不少。现在已经过了廿几年,重新翻翻此书,觉得有几点需要声明一下:

这本书的前三讲属于通俗的公开讲演性质,因此其深度和精确性都很难达成完美的境地。弘扬佛法,为佛教徒打气是讲演的主要目标,宣传的成份远超过学术的成份,因此‘深入’和‘公允’都未能达成。一位美国听众批评说我是:‘用高层次的佛法来批评低层次的基督教。’这句话我衷心接受,对我的警惕性和启示性都非常之大,但因为是通俗的弘法讲演,这种毛病也是很难避免的。这并不是说佛学四讲中的论点全部都错了,问题是说有些地方未能发扬透辟,和公允的作较为深入的比较而已。大体来说,我想本书的论点并没有太大的谬误,只是火气稍嫌大了一点。今天我要再讲这一类的课题,就不会这样斩金截铁的去说,就会委婉许多,不敢确定(Not Sure)的话必然会多说一些。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退步呢?还是进步?是可喜的事,还是可悲的事?

四讲中比较有专门性的,恐怕要算第四讲‘大手印愿文’和其注释了。‘大手印愿文’对修心地法门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参考资料;释文也应有点帮助,愿文之第十一颂:‘一切非有诸佛亦不见’过去改译作‘一切是有诸佛亦不见’,不大妥当,现已改正回来。

最后的附论:‘我们急切需要一部佛教圣经’,这个构想,今天看来,我觉得比以前更为迫切更为紧要。我十分肯定的觉得,这是佛教自身和对外宏传的第一件大事。我在一九五五年曾在香港发动此事,由金刚乘学会集资编纂‘佛经选要’。当时和以后连续十年间,我一直害著严重的目疾,几乎完全不能看书,所以根本未能参加‘佛经选要’的实际工作。不客气的说‘佛经选要’是一个澈头澈尾的大失败,与我原来的构想完全不同。编辑诸公并未依照我的原来建议去做,亦没有用最大的功力。环境不容许他们用全部时间去作此艰巨的工作乃是主要的原因。我对出资赞助编辑‘佛经选要’的施主们十分抱歉,愧疚良深。有生之年我对整理佛典,编纂‘佛典选要’的目标,绝不轻言放弃,希望三宝加被给我一点助缘来推动和完成此事。原文中第二:选编办法及内容,现在看起来觉得很不妥当,需改进之处很多。一般说来,我想也许第一步不必期望出一部‘佛教圣经’,先弄一个较详尽的‘佛典选要’使忙碌紧迫的现代人能在一本书中看到佛法的大部精义就很不错了。

一九七九年六月于宾州

佛法与禅定

俗话说得好,‘佛法无边’,佛教的教义,是如斯的博大精微。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之内,谁也很难把佛法的全部哲理,甚或一个轮廓的概念讲清楚。今天的讲题是:‘佛法与禅定’。这个题目的范围,实在是太广大了。在短期间内,是不可能讲得好的。今晚我只希望就自己所见到的,与本题有关的几个要点,来跟各位谈一谈。

各位都是老前辈,我的年纪很轻,学识也非常有限,讲得不对的地方,还要请各位善知识指正。

第一,我想先跟各位谈一谈,佛法与其他宗教不相同的地方;第二,我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‘佛’;如果了解了什么是佛,与对于佛的定义知道得很清楚,那也就可以说是了解佛法中最主要的地方了。最后,我再来谈一谈佛法与禅定的关系。

第一,佛法跟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:

所有一切的宗教,舍佛法以外,基督教也好,回教也好,犹太教也好,或是其他任何宗教也好,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。那就是:他们都相信宇宙之间有一个万能的上帝,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;上帝创造世界,没有上帝就没有世界;上帝是全知,上帝是全悲,上帝也是全能,上帝什么都可以做。

可是佛法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上帝。佛法对于全能上帝这一个概念,特别不能接受。理由等一会儿再谈。现在我们先来检讨一下:‘上帝’这个概念的起源,是怎么来的。

许多人类学家、和科学家,都相信上帝这个概念的来源,是由于古代人民,对于宇宙间许多奇妙现象之不了解所产生的。古代人民,震慑于自然界伟大的变化现象,如:雷雨、风暴、地震、海啸等等,就创造出一个主宰万事的神来。因为他们的知识不能解释这些现象,所以他们觉得:这些现象,一定是由一个超乎凡人的神在背后指挥的。此外,因为古代人民科学智识,和生产工具不够,所以对于农业的生产、和疾病的传染与治疗,也无法控制,因此又不得不求助于神。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这个‘神’的观念,不仅对宇宙现象的奇妙,有了解释,同时也满足了人类实际的需要,使他们得到了‘安全感’。

‘神’或‘上帝’的概念,演化到后来,越来越进步,愈来愈复杂。许多神学家、哲学家、和近代的科学家,都以他们研究之所得,来支持、佐证、和圆满‘神’的存在。他们讲的道理,也非常的广大和精深。现在我们没有时间,来批评这些学说的全部,我只想提出一点来讨论。那就是这些支持‘神的存在’的理论家们,认为:‘如果一切事都有其原因,一切现象界的事情,都不能脱离因果关系。万事和万物,皆有其所产生的‘因’,那么,追溯万物的起源,便一定有一个‘最初的因’或是‘原始第一因’。讲得深一点,因为有了这个‘最初因’的先天意念,才造成了后来那个具体的创造世界之神来。

现在让我们分析一下,解剖一下,这个最初因的概念,是否正确:最初因也就是最初的开始,(The very beginning)。究竟世界上有没有这个‘最初的开始’呢?我想任何人,都没有经验过这个最初的开始。事实上也是经验界、和现象界所不能存在的事情,举例来说:今天这个演讲,由八点钟开始,到九点钟终了。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个演讲是有其确定的开始,和确定的终结的,但是这个‘演讲’绝不是一个最初的开始。因为显而易见地,在演讲开始之前,还有其他的许多“因果相续”关系之存在。八点钟以前,各位都在家中、或其他的地方,准备到这里来。这些都是在演讲会以前所发生的事。对这些事而论,八点钟的演讲是终了而不是开始。因此‘开始’这个概念,只能在对某一特别事物而言,始有其意义,否则根本无意义。全面的开始,或绝对的开始,是无意义的。‘开始’这个观念,是人类发明的。‘开始’是因众生有限的心,不能涵括万千之因果关系,因此为基本身之思想便利起见,所创造出来的一个假想而已。我想用一个图表,来说明这一个非常重要之点:

图一

上图十一条线代表十一个听众参加演讲会‘之前’、‘之际’和‘之后’的三段因果相连续相。这些相连续相或‘因果炼’,如果站在另一立场,(如另一星球上之生物)来看这些‘因果炼’,就根本不见有一‘开始’或‘终了’。他所见到的,只是复杂错综和不断的一连串因果相绩相。根本不见有所谓‘始’或‘终’。人类思想,先天就是一个‘有限性’的。因此为了便于了解和思维起见,就武断地,自私地,违反因缘法尔之相地,把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‘因果大相续流’,生硬硬的截断。凭自己的意思,对某一点叫做‘始’,对某一点叫做‘终’,因此我说‘开始’与‘终了’,只对某一点特别事物而言,始有意义,对全面事物而言,则无意义。‘开始’或是‘终了’是一个有限性思维的产物。以有限性的思维观念,来对属于无限性、和绝对性的畴范之内的问题,臆测而创造出的一个‘宇宙原始’论,当然是不免错误的。佛教根本不承认有创造世界的上帝。其理由甚多,最主要的,我以为还是上面所讲的道理。

佛教有一个最通用的俗语,即所谓‘无始以来’如何如何……。以佛法的观点,看现象界的事物,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开始。‘无始’一理,有极高深的哲学基础。这一点将来有机会再谈。总之,佛法既承认‘无始’,当然甚么最初因的上帝、创世界、原罪、自由意志、先天宿命论(Predestination)、最后裁判等等神学上的问题,一概都不存在了。

一切宗教因为先有了一个最初因的假想,所以接著就弄出一个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来。问题是:上帝如果是万能、而又慈悲,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些苦痛的众生,当皮球一样,一脚踢上极乐天堂,岂不痛快,岂不妙哉吗?可是事实上,他没有这样做,恐怕他也永远做不到!唉!宗教家们,对于主宰我们的大悲、大智、而又万能的上帝,与现在世界的苦恼、缺陷,同时并存之矛盾,真是煞费了苦心!他们绞尽了脑汁,想尽了办法,来创造出一些理论,如自由意志、原罪等神学上的一套东西,来解释这个难题。可是我认为这一套东西,都很难自圆其说。这一切神学家所感到头痛的难题,佛法中根本不存在。其理由刚才已说过,这是佛法与其他宗教,最不相同的一点。这也是我们佛教徒引以自豪的:佛教超胜于其他一切宗教之处。

现在让我们来谈第二点:什么是‘佛’?什么是佛的定义?这里我先申明,我所提出的佛之定义,不是由历史学家、或人类学家的眼光来看的。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,‘佛陀’不过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一位印度的思想家而已。我现在要向各位介绍的‘佛’的定义,是以宗教的立场来提出的。过去传统的说法,佛者:‘无上正遍知’也。这个定义,似乎只说明了佛陀无尽大功德中‘大智慧’的一面。其他要紧的功德,在这一个术语里,似乎未能表扬尽致。我现在大胆地对‘佛陀’下个如下的定义:——

‘佛’是一个理智、情感、和能力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。让我重复一遍:‘佛’是理智、情感、和能力都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。换句话说:佛是全智、全悲与大能的人。这里请注意‘佛法与他宗教’之不同点:佛不是全能,只是大能。全能者,无所不能也。佛不是无所不能者。佛不能赐我们以解脱,佛也不能使我们上天堂,或判我们入地狱。这是佛法与其他宗教,另一不相同的地方。

说到这里,我们再来研究一下:什么叫做全悲、全智、和大能?或者,佛的智慧、慈悲、与大能的内容,究竟如何?

第一:佛的全智,应该包括两方便的大智慧:一个是纵深的;一个是横面的。这个纵深的智慧,佛家称为如所有智;这个横面的智慧,佛家称为尽所有智。‘如所有智’就是深入法性最深一层的智慧;‘尽所有智’就是遍知一切法相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的智慧。

我们先来谈谈‘如所有智’:我面前有一杯水,这杯水在常人的眼光看来,不过是一杯解渴的饮料而已。可是在化学家的眼光看来,却是氢二氧一的一个化合物。在物理学家的眼光看来,是一连串的电子活动。在哲学家的眼光看来,是一串相续的因果关系,或本体之表现。在菩萨的眼光看来,是心识变现的幻相。在佛的眼光看来,却是圆满佛性的流露。因此证明,对同一事物,了解的深度,竟有如斯之差别悬殊。佛的如所有智,不但要透过凡夫、科学家、哲学家的境界,甚至要超出圣哲们的境界,达到法性尽地,不可思议的如如境地……法性实相,非语言思虑所能及。只能以‘如’字来代表,所以这个智慧就叫做‘如所有智’。

第二,‘尽所有智’。尽所有智就是无所不晓的智慧,这个智慧,是不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的。一个人怎能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呢?庄子说得好:‘吾生也有涯,知也无涯,以有涯及无涯,殆矣!’廿世纪的人类,对于庄子这两句话,尤有痛切的感觉。从前的时代,也许还有所谓‘通儒’,三教九流无所不知。今天一个人,一辈子研究某一种学问的一个专题,就够他一辈子的努力了,那能谈得上‘无所不知’呢?因此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。好!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究竟这个‘无所不知的智慧’是否可能。

首先,让我来把人类的思想分析解剖一下:看看用人类的思想方式,是否能够得到‘尽所有智’。

我个人研究的结果,发现人类的思想有六大特性,或是六种不同的形式:

第一:人类的思想方式,是累积性的。

这是什么意思呢?我们在儿童时代,父母教我们认字,认‘一个个’的字,例如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长大一点,进小学,先生教我们一句句的句子;进中学,先生教我们读文章;进大学,我们研究论文,做论文。拿数学来讲,我们先学加减乘除,再学代数几何,三角微积分。我们学习的方法是渐进的,是一点点积聚起来的。亦即是我所谓累积性的方式。用这种累积性的方式,是否能得到尽所有智呢?当然是不可能的。不是因为知识太多了,我们不能全知道,而是因为我们求知的方法不对。试问用累积性的方式,怎能达到尽头呢?一点点的往上面堆,一点点的往多的聚,是永远也堆不到顶点,聚不到尽头的!

第二:众生的思想方式,是有限性的。

人类的心,只能在一个时间内,思想一件事物或几件事物,绝不能思想无限的事物。依佛教唯识学者的看法,人有八识,也就是说:人的心有八种不同的功能。这八种不同的功能皆有其先天的有限性。非将这八识澈底的改头换面,决不能成佛。这亦即所谓‘转识成智’。详情我们没有时间来谈了,总之,人类思想方式的有限性,是一个很普通的常识,显而易见,为大家所能了解和接受的。例如:人的八识,每一识的能力,都有其限度,每一个识,对诸法的认识程度,也都有限度。如普通眼识,只能见色法中的一部;色法中的无表色,就是普通眼识所不能见到的。以近代常识来说,普通眼及耳识,所能见到和听到的,只是某一段波长的颜色和声音,高波的色和声,就都看不见听不到了。鼻、舌、身三识,也是一样。至于第六意识,表面上虽较其他各识活跃锐利,实际上他的功能,也是很有限的。

这也是心理学上的普通常识。第七识只缘假像的我,当然更属有限性的。至于第八根本识,是否有限一点,却颇费推敲。佛学家们,对这一点看法,颇不一致,我认为承认第八识的功能,在众生位,是有限的。恐亦不为太过;如果从大圆镜智之无限性,来看阿赖耶识,就很明显的反映出阿赖耶识的有限性了。

第三:众生的思想方式,是矛盾性的。

人生的苦痛,原是多端的,这千万种不同的苦痛当中,有许多苦痛,都是因了理智与感情的冲突所产生的。我们的情感,要我们这样做,可是我们的理智,却告诉我们不应那样做。人生的悲喜剧,无非是冷酷的理智,和热烈的情感,这两个导演冲突决斗之下的产品。可怜的人类,在这两大相反的激流冲激之下,真是尝尽了辛酸。如果我们说人生的经历,无非是情感和理智反复消长之纪程,亦不为太过。理智和情感,在众生的心中,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东西;一个是冷的,一个是热的;一个是先天本能的冲动,一个却是后天经验的观察(理性自有其先天性,此处仅就其与感情对比而言,故属后天经验界之成份多,而属先天纯理性形式之成份少)。众生心中的理智与情感,还有一个特性。就是‘这个冷的理智,和热的情感,不能在同一时间存在;理智到了高潮的时候,情感总是低潮’。例如:我们专心地思想一个数字,或哲理上的难题时,我们当时的情感总是很微弱的;可是当我们与人恋爱,或是吵架的时候,那也就是情感发挥到最高潮的时候,此时的理智,几乎是等于零的。试问天下有没有任何人在谈恋爱的时候,或是与人吵架的时候,发明过什么科学、或哲学的定理呢?因此我们证明理智和情感,这两个东西,在众生位时,有两个特性:一个是互相抵消性,一个是同时不并起性。以这样一个水火矛盾的心,怎能达到悲智无碍的佛境地呢?这是决不可能的事!说到这里,我给诸位讲一个笑话作比喻:要是西方的阿弥陀佛,也和我们一样理智情感互不并起的话,那就真正的不堪设想了。比方说:我们有紧要的事情,祈请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说:‘善男子,请你现在不要祈请我,因为我现在理智偏胜,情感现在正在最低潮的时候;请你等到我情感到了最高潮的时候,再祈请我吧!’这样,岂不成了笑话了吗?

大悲与大智并起,是诸佛的不可思议境界,也是我们佛教徒所努力的目标。上面的这一个比照,说明了一个最重要之点:——众生心识的内含是矛盾性的,用这个矛盾性的心态,是决不能成就圆满佛位的。

第四:众生的思想方式,是颠倒性的。

关于这一点,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它。

我面前有一张桌子,静静地站在那儿。我们看不出这张桌子,有任何动态。换句话说:眼识告诉我们,这张桌子是静止的。可是我们的意识,却告诉我们说:根据科学的推理、与实验证明,这个桌子是时时刻刻在运动的。眼识与意识,及其他各识之间,其实是经常在那儿打架的。打架打得太多了,人类就养成了一种调协的本能,不求各识之间争斗冲突之是与非,只要各识能相安无事,各尽其能就算了!如果我们认真推敲,人类的心识,真是一堆乱糟,一篇糊涂帐!这种各识各自为政、各是其是的现象,我称之为‘颠倒性’。想来各位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。

第五:众生的思想方式,是虚弱性的。

人如果不能集中力量,来应付一切事,是很难成功的。力量集中,实在是成功的必要条件;力量分散,也是失败的主因。人类心识既有八个,这八个识,又各行其是,力量自然就分散了。我们工作最有效率的时候,也就是诸识集中力量,向某一问题进攻的时候。我们在应付一个大问题时,或遇见一个重大难关时,我们总是全神贯注的。普通人的心识力量,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,是分散的或浪费了的;再进一步说:人的行动与思想,是都受‘习气’所支配的。无量的‘习气’或‘潜能’,都潜伏在含藏识之内,一遇机缘马上现行。于同一刹那,各识之种子,既皆能遇缘而现行,事实上也是诸识恒常并起,因此力量自然就会分散。诸‘智’同时并起,在‘佛位’是妙用功德,在众生位却成了过患,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情。佛教中有一个俗话:‘众生以菩提为烦恼,诸佛以烦恼为菩提。’话不要扯得太远,总之众生的心识,是衰弱性的,没有大力量的。要成就诸佛的大力用,以这个衰弱的心识形态,是绝对不行的。

第六:众生的思想方式,是实执性的。

这一点是六特性中,最重要的一点。为时间所限,我们无暇广论此一道理。简单说来,就是众生的思想,无论何时都是‘执实’的。执实者,执万法实有也;或执万法有定相及自性也,至于怎样‘执’,又怎样的‘执以为实’,却是个极复杂的心理问题,及哲学问题。以我个人的浅学,认为西藏中观学派、及西藏无上密宗,对这一问题,有独到的精辟之论。希望以后有机会与各位详谈。在这个广泛的园地里,今晚只想提出一点来谈谈:我们看见这是一张桌子,那是一个柱子,桌子不是柱子,柱子也不是桌子;此者此也,彼者彼也;此者非彼也,彼者非此也。亦即逻辑学中所谓的排中律。谈到此,我有一点感想,近代的符号逻辑家们,以为符号逻辑之形成,对人类求知,有了很大的贡献。我个人以佛法的观点来看,符号逻辑的贡献,却在它“深刻地及活生生地说明了‘众生思想实执性’之形态。”(The patterns, or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lingings)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,希望佛学家们在这一方面去发扬光大,用超理则学的佛法观点,来批判一下现代的理则学!

众生思想的实执性,说来虽千头万绪,但如能了解‘此者是此,彼者是彼,此者不是彼,彼者不是此’这一基本实执形态,也就对实执性有一相当的了解了!让我跟各位讲一个禅宗的公案,来说明众生思想的实执性:

从前有一个老和尚,在房中无事闲坐著,身后站著个小侍者和尚。那时门外有甲乙两个和尚,在争论一个问题,坚持不下。一会儿,甲气冲冲的跑进房内,对老和尚说:‘师父,我说这个道理,是应该如此这般的,可是乙却说我说的不对。您看是我说的对,还是他说的对?’老和尚对甲说:‘你说得对!’甲和尚很高兴的出去了。等了几分钟,乙和尚也气愤愤的跑进房来,他质问老和尚道:‘刚才甲与我辩论,他的意思根本不对。我是根据佛经上说的。我的意思是如此这般……您说还是我对呢,还是他对?’老和尚说:‘你对!’乙和尚也欢天喜地的出去了。乙走后,站在老和尚背后的小和尚,悄悄地在老和尚耳边说:‘师父!要就是甲对,要就是乙对;甲如对,乙就不对;乙不对,甲就对;您怎么可以向两个人都说‘你对’呢?’老和尚掉过头来,对小和尚望了一望,说:“你也对!”这是一个很有趣味,同时也极为深刻的故事。这个故事,活现的说明了佛法无碍境界,与众生之实执境界的不同。把华严的无碍哲学,描写得个淋漓尽致!

对众生思想之‘实执性’一点,是已经略予说明了。

由于以上所分析众生思想之六大特性,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,就是:以众生现有的思想方式,是绝不能得到佛果的;用众生的思维方法,及识用形态,是决不能得到佛的尽所有智、佛的无缘大悲、和佛的无边大能的!然而尽所有智,不是不可能得,只要把众生的心识形态,转变一下,把六个毛病都治好了就行了。

基于这个道理,佛法不教人在‘所知的境’努力,如科学家对于研究现象界之努力,佛法却教人在‘能知的心’方面努力。把能知的心,扩大和发展到最高峰。一切所知的境界,便都如囊中之物了!

由佛的尽所有智,说到众生心识的六个特性,不觉的说了许多话。现在再回到本题,来谈谈佛的全悲和大能。

全悲就是至上的、无比的、和圆满的慈爱。至上的慈悲,是应该有两方面的:一个是视一切有情如己子,无差别,无疲厌的平等大悲;一个是显空双融,无生心性中,法尔流露出的无缘大悲。

佛的大悲,不只是单纯的高度情感,而是最极情感,与最极理智,融为一体,不可分的‘智悲’。前面讲过,佛的理智和情感,是与普通众生不一样的。众生的理智与情感,是相消而不相成的;是时高时低,此起彼伏的,是不能并起的。佛的理智和情感(悲智),却是相成而不相消的,是同时并起的。是永远保持在最高度,而不退失的。理智与情感,在众生位,水火不容;在佛陀位,却成为水火相济。理智与情感,在众生位,是两个东西;在佛陀位,却融成了一个整体。这个不可分割的‘理、情’,佛学上叫做无缘大悲。无缘是理智之极,大悲是情感之极。至极的理智,与至极的情感,化合为一,就是所谓无缘大悲。

讲了大悲,我们再来谈一谈佛的‘大能’:

佛的大能,与上帝的所谓‘全能’,是有很大的不同的。全能者,无所不能也。换句话说:全能的上帝,他如果高兴,他有能力,把所有的众生,当做皮球一样,一脚踢上天堂,去享天褔,可是佛陀却没有这样大的能耐。佛的能力,虽然是无限的,却不是万能的。佛的能力,只能做助缘,而不能做‘亲因’。其他宗教却说:神不但能为一切做助缘,同时亦为一切的‘亲因’。这是违背因果律,违反理性的说法;也是一切宗教的先天致命伤。

刚才我说佛的能力,是无限的,但却不是万能的。这句话需要解释一下,我用一个譬喻来说:

太阳的热能,是广大无限的,但是我们的吸收、或利用多少太阳能,则要看我们自己的努力,及条件来决定。用一个普通的放大镜,可以吸收太阳热能,来燃著一枝火柴;用一个较大的放大镜,可以吸收太阳热能,来燃著一根木头;现在科学家可以用吸收镜,吸收太阳热能,来充作工厂之动力。

佛的能力与加持,应该用这个譬喻去了解,在不坏缘起,不坏因果法则之下,去了解佛的大能。

以上我已把佛的理智、慈悲、与情感,大略地讨论了一下,同时把众生心识的六大特性、或六大缺点,也略予介绍。我再来简略地,把禅定与成佛的关系说一下:

前面所分析的众生心识之六大特性,实为障碍成佛之主要因素。人如想成佛,就非要消灭这六个病态不可。消灭这六个病态,需要用定慧的方法。唯有禅定与智慧,才能对治这六个根深蒂固的毛病,禅定与智慧(或止观),都是专门的浩如渊海的大学问。今天只能把禅定与成佛的关系,作一个大致的概说:

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,虽然其表相与功用,皆互不相同。可是他们却都有著一个共同的特性:那就是这六大病态,都是‘颤动性的’、‘动作性的’、和‘进行性的’。(vibrating acting and progressing)

‘思想’,在英文中有很多不同的字,例如:thought, reflection, consideration, thinking……等等。在这些字里面,我认为 thinking 这个动名词,颇能描写众生思想之‘动作性’与‘进行性’。在动词多think后面加了一个ing,使人直接的感觉到思想之流动相。这个流动式的思想流续相,是心识病态的根本相状,唯有用禅定的方法,去平息这个波动的心流,才能开始谈到转识成智。众生的流动心识,经过一番平静的锻炼后,就会发生许多的质、和相的变化。以禅定的力量作基础,再加上抉择慧,就能渐次的伏灭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了。普通人的心识,是波动的,但入禅定时的心识,却是成一条直线,或一个平面的。(见图二)。‘禅定’原只是一个特殊的心理,和生理现象,并无任何神秘怪诞之处。常人的心理、和生理,有其相互的关联。其相互的影响和作用,自成一套,禅定的心理,也自成一套。不过若以普通人的眼光,来看禅定,便认为较‘特殊’罢了!

图二

描述这个特殊的‘心理生理状态’【注:为一个名词,不可分开读,如时空一词。】有许多不同的名词,例如‘静虑’,‘等持’,‘禅定’,‘止’,‘瑜伽’等等。每个名词,都著重在描写此一特殊心理现象之某一面。梵语三摩地 SAMADHI,含义甚多,据中国传记的说法,有定、正受、调直定、正心行处、息虑凝心,定心一处等意思。藏文译为 Din Gnin Tsing 是持心的意思。佛教徒对三摩地一词,只看作是一个普通的定相而已。智度论上说:‘善心一处住不动,是名三昧(三摩地)’,‘一切禅定亦名定,亦名三昧’,又说:‘一切禅定摄心皆名三昧’。但是根据印度教的说法,三摩地却是他们最高的境界;亦即他们所谓涅槃解脱的境界,心识与梵天,或宇宙之绝对心合一的境界。在三摩地之前,还有许许多多的禅定前相。印度教对“三摩地”一词的了解,似较佛教所传,远为严格。三摩地一词,借自印度教,我们今天谈禅定学,是否应遵守印度教的传统说法,或是遵照佛教的说法,是颇费推敲的……。

禅定学除了佛教、和印度两大系统外,中国道教对禅定的了解,也极为博大精深。其在禅定上的成就,也非同小可。道教徒所用的名词,除了借用某些佛教名词外,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名词。我个人认为,为了避免无意义的名相争辩,和建立一个共许的禅定学基石起见,我们今天需要建立一套共许的、或极成的禅定学上的新名词。在这个工作未能完成前,我暂来大胆地,对禅定下一个尝试性的定义或界说:

禅定是一个特殊的心理生理状态;

‘在这个状态下,心理方面的显著现象,是心注一境、或无波动式妄念起伏的现象;生理方面的显著现象,是呼吸作用,血液循环,和心脏跳动的缓慢、微细、以至于绝对的停止’。

以我个人研究所得:深的禅定境界,大都是呼吸停止、和心脏跳动停止的。用佛法的眼光,来看人身的生理结构,我们认为:消化系统、呼吸系统、循环系统、排泄系统等等,都是为了支持神经系统的作用而设的;神经系统,亦只是为了作精神(或心识)活动的依靠(缘)而已。在入定时心识已几乎停止活动,其时神经系统已不必忙碌地工作去支持他,那么为了支持神经系统而设的循环系统、呼吸系统、和心脏跳动等作用,都变成多余的了,根本不需要的了!明白了这个道理,对于入定时呼吸停止、心脏跳动停止等现象,也就不会大惊小怪,或发生一般浅视的生理学家们的怀疑态度了。

要了解禅定,一定先要了解‘心气无二’的理论。‘心气无二’藏文叫做Rlun Sams Dwyer Med英文我译做:“the identicalness of mind and prana”‘心’之一词,大家都对他有一概念,不必多说。‘气’,梵语:“prana”比较需要略加解释。中国人对‘气’这个字的了解,是颇为深刻的。这个含义颇广、捉摸不定、和深奥莫测的‘气’字,欧美人真是很难了悟。欧美人的脑筋,执著异常,文字也是极具实执性、与偏狭性的。在英文中,就简直找不出一个相等的字,来代表这个东方的‘气’字。对欧美人讲‘气’,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他们还丈六金刚,摸不著头脑,真是苦哉难哉!广泛详尽地来讨论‘气’,固然是千头万绪,但如果简短说来,‘气’也不过就是‘动能’而已。说得露骨一点‘气’就是‘电’。依西藏密宗,对于气的分类法有:性质上的区分,种类上的区分,和功能上的区分。其名称与种类,不下数十种之多。要研究‘气学’The study of prana,一定要读密宗无上部的各种论译、印度教的约噶学、和中国的丹道的书籍。现在无暇详论气的一般,我只想说明:‘心’如没有气或电,就根本不能活动。脑电波就是气,心是无形象的,不能直接观缘的,但是心的活动,却可以由记录脑电波,来推测其一部份之动相。忿怒、失望、冲动、和静定等时,‘气相’由脑电波的震动,可以略知一二。其时的心相,则当事人自己可以亲身感觉。由此关联,可以证明心气之相依性、与不二性。密宗说心是能依,气是所依,心如人,气如马。又说:‘心如眼,气如脚,无眼不识路,无脚不能行’。我们了解了这个关系,就知道心气无二的根本道理了。

如今再来谈一谈,‘心气无二’与禅定的关系。禅定就心份说,是心注一境,就气份说,却是粗分气停灭不起的境界。修禅定可以由摄心入,也可以由摄气入。因为心与气,根本就是一个东西,仅在表相上,有两种不同的功能而已。(注:以后有机会,我很想写一部‘禅定之理论与实验’)

众生心识的六大病态,与‘气’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。显教唯识学中,只有一个空洞的‘转识成智’的理论和说法,但没有‘转气成智’的说法,更没有详尽的转识成智的记录,观法次第,抉择和口诀。这些实地经验的详细纪录与修法,在显教中是很不够的。因此研究禅定学的人,一定要在密宗中下功夫,否则恐怕不容易了解禅定学啊!

拉杂地说了许多,现在让我简略地,把普通禅定的三步境界,次第说一下:

修禅定第一步境界:修定的人,如果精进的话,不需好久,就会觉得在修定的时候,妄念特别多。比平常不修定的时候,更要多几倍!同时烦恼特盛,心不能安。其实这是好现象,是进步而不是退步。普通人的妄念,如同瀑流一样,从不减少,不过在未修定时,自己不察觉罢了。

妄念之流,是一个非常可怕、非常顽固、非常不易调服的东西。妄念流只有在修定有了相当进步时,才能察觉到。我十七岁时,曾在江西庐山闭关,念诵莲花生大士心咒,这个心咒只有六个字。每一秒钟,至少可以念三遍到四遍。有时我观察到,在念一遍心咒时,亦即三分之一秒时,有两三个甚至四五个不同的妄念起灭。换句话说,在十二分之一秒的时间内,就有一个‘完整的思潮’(一整个妄念)的生灭相。据说定力较好的能觉到,在持一遍心咒时有十个以上的妄念生灭。解深密经上说:

阿陀那识甚深细,一切种子如瀑流。

我于凡愚不开演,恐彼分别执为我。

足证在我们众生的潜伏识中,一切妄念种子之持续不断,是像瀑流一样的汹涌澎湃!

修禅定第二步境界:这个境界,我姑且名之为‘虚幻境界’。这个虚幻境界,在有些人易显,有些人却不易显。由于心气集中和刺激,某些脉胳因而就发生了这些种种不同的幻相境界。有些人在定中看见光明,看见夜色,看见佛相、人相、山河大地,以及种种的境界色相。如果此时心生执著,就会出毛病,也就是普通所谓‘著魔’。让我来给各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:在西藏东部康区高原上,有一个西藏旧教的中心——德格。德格有几个大寺庙,其中有一个白教的大庙名叫八邦寺。八邦寺有一个闭关寮,这寮房自成为一单位,里面住有卅六个闭关修定的喇嘛。闭关的期限是三年三月三天。这关房平时不许人进去,我得到特别的许可,进去参观,因此结识了几位闭关的喇嘛,其中一个修行很好的喇嘛,对我讲了他所经历的一个故事:

某天,他在定中看见一只蜘蛛,起初很小,后来越来越大,每坐必见,这蜘蛛先前离他有四五尺远,后来越来越近,靠近了他的面孔;最后这只蜘蛛,张开大嘴要咬他。他非常恐怖,于是就念咒,想用咒力去降伏它,但是毫无结果。于是他就又作慈悲观,发愿以菩提心,来超度这个孽畜,可是这只蜘蛛,还是不走!他困恼异常,不能再继续修下去,就把一切经过,一五一十地,全都禀告师傅——即是闭关房中的导师。师傅问他道:‘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?’

他说:‘我准备明天它再出现时,用刀把它杀死!’

师傅说:‘你先不要忙,等明天蜘蛛出现时,你用笔在他的肚子上,画一个十字,后天再杀死它也不迟。’

他于是遵照师傅的话,在蜘蛛出现时,用笔在蜘蛛肚上,画了一个十字。然后他回禀师傅说:已经照办了。师傅对他说:‘把你的裤带松了,看看你肚皮上,有什么东西?’

他脱下衣服一看,原来肚皮上,有一个自己画的十字!

总之,修定的人,所经验到的种种境界,是一言难尽的,有些是心理的幻相,有些是由气脉变化所引起的幻相,也有些是真正的外魔干扰。但无论是什么,用般若慧一照,就会冰消瓦解的!如果执著幻境真实,就会出毛病!

修禅定的第三步境界:修定的人,如不怕妄念烦恼的干扰,不执著幻境的真实,继续努力,把身心调匀后,定力自然渐次增长,进入第三境界——入正定的境界。

此时妄念不生,心注一境,气息微细或停灭,次第产生乐、明、无念的境界来。此时心理与生理,都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大变化,已经与凡人不同了。又因为禅定的种类不相同,各种禅定的修法、与因地发心,也不相同,所以第三步境界的‘正定’,在本质上,也有很多和很大的区别。现在无暇一一详论。简而言之,第三步境界,是得到正定的境界,得定以后,修行人再根据其自己的见解与意乐,凭借善定力,去探讨或发挥他所追求的目标。

以上概略地,将禅定的三步境界,讲了一下,我们再来大致地谈谈禅定的修法:

禅定的修法,种类繁多,真是五花八门,无所不有。我把这些法门,就其性质上的不同,大概分列为十类。这里只和诸位将比较重要的六种禅定,提出来说说:

一、依专注修禅定——专注就是以心专缘一处而修定,缘外境某一点亦可,缘内身某一点亦可。道教习定,专守身上某一窍,就是属于这一种修法的例子。大致说来,心缘外境,如缘鼻前十六指处某一点,或观面前的木、石等,出毛病的机会较少,但得定亦较缓。专注自己身内某一点,得定较快,增长觉受亦快,但比较容易出毛病。

二、依观想修定——例如观无量寿经所讲的十六观,和密宗的坛城观、本尊观,都是属于这种观法的。密宗里面,观身内脉轮和坛城,尤能迅速调顺心气,速疾入定。普通人从未用意识连续不断的‘观想’,或意绘 picture 一物。这种继续不断的观想作用,力量颇大,影响极深。

依专注习定,很多人不习惯。因为专注,是一个较硬性的观法。把一个习惯于流放奔驰的心流,系于一处不动,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。观想是主宰地,去训练这个心,叫心的动、静,都操之在我。这句话许多人恐怕不会同意,也不了解,他们一定怀疑:‘心是我们自己的,我们要想什么就想什么,要它动就动,要它定就定,何必还要训练呢?’其实这些没有习过禅定的人,根本就不了解制伏此心之困难,人只能部份地操纵他自己的心,全部的操纵自己的心,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,是非要下一番死功夫,决办不到的。依观想入定的方便,多不胜举,各种法门,优劣短长互见。限于时间,这里无暇谈了。

三、依调息而入定——前面说过,心与气原是一个东西,若能调心,气自然调;若能调气,心亦自然调。调气的方便很多,在显教有数息观的修法,密乘除数息观外,还有金刚诵,宝瓶气等修法。道教中也有许多很特别、与殊胜的调息法。柔和的调息法,恐怕是最稳当的修定方法罢!

四、依念诵而修定——一心专持一佛名,或一明咒,亦能入定,这也是一个稳妥的法门。同时因持名号,能得到佛力的加持。

这个法门对于分别心重,妄念炽盛的人,也许稍难相应,但一般说来,仍不失为最殊胜,最稳妥的修定方法。

五、依运动而入定——定不是死板板的坐著不动,行、住、坐、卧、都能入定。因此对某些根器而言,依运动而入定,也许较打坐还要来得快些。道教的太极拳,我认为是一种很好的修定方法。道教里面还有所谓‘一字诀’的,是一种很特别的运动手指而入定的方法。佛教似乎不主张依运动而入定。但是依运动而遣除定障的方法,佛法中却不少,如达摩易筋经、和密宗中的拳法都是。

一般说来,依运动而入定,比较特别,也许不是一个能普遍利益多数人的修法。其得定的深度,恐怕也很有限。

六、依心性而入定——一切习定方便中,这是最高、最深、最难、同时也是最容易的法门了!人如能明了当下一念,如实知自心,则于一切时,都能观心习定。这个定是定慧不二之定,是动静不二之定,是妄念与菩提,等同一味的定,是无取无舍、不修不整、无处不是、通体活泼的定!这个定虽是殊胜,其深浅境界与次第,亦颇不同。真是过了一重山,又是一重山。佛性当下现成,可是圆满证得此广大不可思议之佛性,还需要不断的努力与精进!

言至此,我不禁感叹佛法之广大、佛道之漫长、与佛果之遥远!人一定要虚心、自励、广学真参,才能相应于万一;成佛,绝不是轻心易取的容易事啊!

最后,在结束这演讲之前,想率直的把我个人的一点感想说一说:

今天,禅定之学,在一般性的佛教中,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外形的躯壳,其精华与要诀,固早已失传:有证境、有经验的权威禅定实验家、或禅定理论家,亦罕见于世。佛教大中小乘共的四色界定,与四无色界定,恐怕也很少人证到,或能够讲得透澈!舍禅宗与密宗外,真实修定慧的人也不太多。禅宗的宗趣与宗风根本不善重在定,所以禅师们也很少专谈‘禅定之学’。禅宗是一个很特别的法门,所谓‘教外别传’,禅宗之宗趣与实践,都不是常情的一套,很难用普通的定、慧、或道次第,来衡量他。许多得大成就的禅师们,他们的定境与慧境都是高深莫测的,可惜的是很少有禅师们把自己一生修行的经历和定境,详尽无遗地记录下来,作为后人的参考。说到这儿,我不禁感慨万端!今日佛法衰微的原因,不只是什么佛法不近代化、不通俗化、或不普及化,也不是完全因为佛教制度的不合近代要求,更不是因为佛教太出世了;我个人认为今天佛教衰微的主因,还是因为没有大成就的人!没有证德!是不能弘法利生,有所建树的。所以,要复兴佛法,除了要佛法通俗化、普及化,配合近代要求,与人民生活,发生密切的关系外,最要紧的、最根本的,还是要修禅定修智慧!佛教徒尤其要虚心,不可执门户见,执自宗见,应该广学一切禅定之学,除佛法本身各宗之禅定学外,还要比较研究道教、印度教、回教、及耶教中之‘神秘派’的禅定之学。因为禅定只是一个工具,无所谓正邪,也无所谓内道外道;正邪与内外,是‘见’上的差别,而不是‘定’上的差别;是使用上的差别,而不是工具上的差别。明乎此,则有志于禅定的佛教徒们,应该努力去比较研究,和实地修验各教各宗的禅定学了!

佛法宗教与今日世界

各位大善知识!

我们如果翻开世界历史一看,就可以发现: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朝代,都很少有超过一千年以上的统治时间。中国的周朝,号称是最长的朝代,前后一共也不过八百多年;罗马帝国,在东西分裂以前,统一的时期,也不过五百年左右。但是,世界的五大宗教——佛教、印度教、基督教、回教、犹太教——最少都有千年以上的历史。回教是最年轻的一个,到现在已经千年以上;基督教将近两千年;佛教、印度教、和犹太教,已超过两千年。世界上以亿万计的个人死去了,万千的家族灭绝了,万千的国家、和民族衰亡了,独有宗教却能在各种激荡变乱中,长存不坠。这个铁的事实,说明宗教是全人类的一个永恒的需要,这个需要,是超国家、超民族、超时间、和超空间的。宗教不但不是迷信,而且是人类的第二生命。地球上有人类一天,就有宗教一天。过去有些人,以为食和色,是人类两个最根本的需要。其实这是不正确的。除了食和色,这两种基本的生物性的需求外,人类还有一个与其他动物不同的需要,那就是宗教性的需要。请注意:这里所说的‘宗教性的需要’,是广义的,不是狭义的。宗教性的需要,就是人类心灵对真理永恒、圆满、或至善、至美、至真之不停的追求。在这个片暂苦痛、和迷闷的人生中,人类的枯槁心灵,正需要凭借、依托和归宿。人生有许多非人力所能补救的缺陷和迷闷、悲哀和苦恼,这些一切,只有在宗教中,才能找到解释和安慰。因此,宗教的需求,是人类最根本的三大需要之一,有时他的力量,还会胜过其他两大需求。因为这个原故,宗教才能在世界上留存这么久!

以上系就需要的观点,来说明宗教的重要性,现在再就因果的道理,来检讨为什么宗教会在世界上留存这么久?

古代的野心家,大都说不上有什么政治理想,凭借权术与武力,得了天下以后,就坐享其成,还要把天下传给儿子。他们的目的或发心,多半是自私的,绝少有广大的理想和悲愿。根据佛法所谓‘如是因生如是果’的原理,以这种发心为因地,焉能开万世之太平呢?还有,任何政治朝代,都以自己的国家的利益为前提,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,不惜牺牲正义,更不惜牺牲其他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与安乐。这个有限的心量,自私的企图,和不择手段的唯利主义,怎能为全世界人类所崇仰,而又能永恒的在全世界人心中长存呢?宗教之所以恒久留存,就因为他的教义多半是超国家、超种族、和超现世的。在教义上具有国家性、和种族性的宗教,例如日本的神道教,和犹太教等,虽然亦能因其具有宗教之超现世性,而能在其本国或本族长存不替,但终究不能超越国族的界限,而普及全球,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。这就是如是因生如是果的明证。世界上任何朝代、政党和主义,如果其‘发心’(出发点)是自私的、和偏狭的,决不能留存多久。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日本和德国,其势锐不可当,大日本主义、和大德意志主义,亦曾风靡世界。但曾几何时,他们都像昙花一现的消失了;即使德日在军事上能够成功,也决不能维持长久的。进一步说:最好的主义,和最贤明的政治,恐也难在世间长存。说来说去,都是因为世界上的任何主义,大半只是要解决当前的问题,或人生某一部份的问题。其心量既有限,其意图多自私,所以其价值甚微,不够条件在人心中永恒存在。宗教就不同了,宗教的著眼点,不但要解决人类当前的问题,而且要解决人生永恒的问题;不但谈人生而且谈人死;其心量不但超越国家、种族、和阶级,而且超越现世。所以宗教能长远的为全人类所需要。因为现世的一切,纵然能够满足,亦不过是暂时的,人类决不能因现世之满足,而以为得到真正的满足。

以上说了对宗教的一般评价,现在再来谈宗教与今日世界的关系,尤其是佛法与今日世界之关系。

我们先来看看今天这个廿世纪的世界,有些什么特征!

我们现在这个时代,是工业文明,和科学文明的时代;是西洋文明支配(dominate)人类思想,和西方国家左右世界国家的时代。(这里所云西方,是广义的,美、苏都在内。)我们要想了解今日世界之特性,必须首先对工业文明、科学文明、和西洋文明,作一番检讨:

先检讨工业文明:——工业文明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?它究竟带来了祸还是福?它对世人的贡献,是好的多、还是坏的多?

我们先看看工业文明,给世界带来了什么?最显著的答案是:工业文明,给人类不断的带来了新的欲望,和新的需求,同时不断的提高了社会的复杂性,和关联性。百年前没有汽车飞机,人们骑马乘船,也不嫌其慢,当时的社会和生活,也没有高速度的需要;现在旅行,乘轮船当然是慢得不耐烦,连普通飞机,也嫌它不够快,要喷射飞机!以后喷射飞机,还是会嫌慢的。总之,现代人在衣、食、住、行各方面,越来越讲究。欲望一天天的提高,需求也因此一天天的加多。增进人类生活的舒适,本来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,但是为求舒适便利,而提高欲望,和增强需求,弄得欲罢不能,人变成机器的奴隶,却断断不是件好事!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,相反地,某一欲望之得到满足,便引导另一新欲望的产生。现在人类的欲望,较以前普遍提高,现在人的痛苦,也较以前普遍的增加了。人类最初发明工业,本来是为了增进自身福利,而利用机器来作人类的奴隶的,可是结果,却使人类变成了机器的奴隶,现代人已经不能够脱离机器而生活了。还有,现代人是比从前人,更快乐呢,还是更痛苦呢?我个人以为:从前人的物质享受,虽不及现代人,却比现代人更为快乐。生活享受最好的美国人,也无时不回味向往那过去的好日子(The good old days)!最卖座的电影片,还是古装片,和西方武侠片。我个人在原始游牧时代的西藏,住过多年,同时也在近代文明,发展到极端的美国,住过多年,我认为紧张忙迫的美国式生活,远不及简单恬适的西藏式生活,来得快乐自在。一般说来,快乐原是欲望之满足。可是天下快乐的人,往往却是欲望少的人。这也许是人生不可克服的矛盾与悲哀。总之,无论怎样,事实是现代人较古代人,远为痛苦,原因是欲望越高越大,痛苦就跟著越大越多;工业文明,提高了人类的欲望,当然也就增加了人类的痛苦。同时,工业文明,提高人类欲望的速度,也远较它能满足这些新欲望的速度大;工业文明,总是跟著自造的新难题的屁股后面跑,总是永远赶不上它。因此,为这个恶性循环所推动的现代人,就不得不惨受其报了。

工业文明,给人类带来的第二个礼物,是人类越来越不自由。从前在农业社会里的人们,远较今日为自由。农业社会时代的法律与限制,比起今天来,真是九牛一毛。人是群居的动物,当然不能脱离社会,但最理想的社会,应该是顾到大多数人的福利,同时也能保障、发展、和尊重个人自由的。在廿世纪的时代里,即使最民主、最尊重个人自由的政体,也不能不因工业文明所带来的‘高度约束性’,而牺牲了一部份个人自由。近代国家,无论如何民主自由,其法律和限制,亦远较古代之所谓专猘政体,繁琐严格,独裁国家,当然更不必论了。试举一个事实来讲:古代旅行,根本不要什么护照和签证之类,现在不但国与国的交通,需要护照,某些地方,连在自己国土内旅行,也要批准才行。这就是现代人,比从前不自由的一个例证。这种不自由,是一个必然的趋势:因为工业化的结果,使社会越来越复杂,使人与人的关系,人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,也越来越密切;限制当然也因此越来越多,人就当然越来越不自由了。不但人如此,国家亦如此。现在国家,脱离不了国际,很少国家,能够自主地操纵其本身的命运。在人类政治史上,过去的国家虽不能绝对的超然独存,但国与国间的关系,究竟没有现代这样密切,彼此的影响。也无如今日之有切肤之病,和唇齿相依的情形,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灾害,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;独善其身、独善其国的时代,已经过去。结果是别人做了错事,却害了自己受苦;别的国家的错误行动,反而会决定自己国家的悲惨命运。这不但从现世伦理的眼光,来看工业文明所造成的趋势,是一个不应该不合理的,从永恒宗教的眼光来批评,工业文明除了增加欲望,增加痛苦,和换取一些不究竟的暂时的安乐外,对人生的究竟义,是毫无补助的。无论从现世生命的幸福,和未来生命的幸福来看,工业文明,总是坏处多于好处。

但是,工业文明,是一个不可抵抗的业力大流,吾人生长在这个时代中,是无法否定这一趋势的。圣雄甘地的纺织机,和他的反工业化运动,只是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剧而已。在这个不幸的烦恼时代中,我们佛教徒不必与这个不可遏止的潮流,作无谓的斗争,我们应该认清现代文明的弊端,消极的要做到不随波逐流,来助长其势;积极的要尽一切可能,来补救它的不足,和挽救它所引致之灾害。这才是我们佛教徒,对现代文明所应取的态度和看法。

现在再来检讨一下科学文明:——科学文明,出自西方文明。为什么科学不产生于东方国家,而产生西方国家呢?这一问题,历史学家,有许多不同的看法。其中有一个看法是:科学之在西方产生,是受了基督教专猘文明的影响。西洋文明,几乎可以说是基督教文明,基督教一直支配著西方世界。在科学革命、和产业革命发生以前,整个西洋社会,都是在基督教控制之下的,基督教教会,不但支配政治和社会,其教义且影响和控制了所有人民的思想和行动。由于基督教教义,有先天的排外性和专横性,所以它演变到后来,也就越来越专猘蛮横,越变越不容忍。除了宗教战争外,还有最残忍的‘异端裁判’(inquistion)凡是有违反基督教教义的言论、和思想,都要受到迫害,由于基督教专猘得太利害,缚束人心太过,因此激起了一个澈头澈尾的大反动,勇敢的思想家、文学家、艺术家们,一致对基督教,提出了反抗和挑战。十七世纪以来的反宗教缚束者,是不相信任何传统的教条,和抱著永无休止的怀疑态度,与追求精神的。这些态度和精神,就是产生后来的科学之母,科学精神也由此而生。因此我们可以说:怀疑、追求、和不轻信,是科学的一贯传统基本精神。这种精神,的确粉碎了许多人类的偏见和迷信,开显了人类的灿烂智慧华果;但同时也给人类,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彷徨、苦闷、与迷惘。科学越进展,越显示出智识领域之无限,广大、和不可思议;科学越进步,越使人迷离恍惚,莫知所从。简单说一句话:科学除清楚地显示所知法之无限,与能知心之有限外,并没有对人生之许多根本问题,有任何重大的供献。相反的,科学却给人类带来了无限迷惘、彷徨、与烦恼。

科学的怀疑态度,和不信任任何教条的精神,在西洋社会里,虽也曾对人心带来了若干的悲哀和痛苦,但究竟不如其对中国人心所带来的灾害大。科学原无所谓唯物唯心,但科学萌芽期内,唯物哲学,和极端怀疑态度,(与反传统精神)却影响中国人心,至深且钜。在西洋科学与宗教,经过历次冲突后,彼此的长处和短处,都渐渐暴露:到现在西洋的宗教和科学,不但很少正面冲突,反而互相携手研究,彼此都采取对方之所长,来补自己之所短,成了一个相成而不相消的趋势。许多大科学家、和大思想家,都是笃信宗教的。可是,在中国就不然了,中国一般普通人,因为受了那些浅薄的‘西洋通’们的邪说影响,一说到宗教,就想到迷信;尤其最倒霉的是佛教,它有著无比的哲理、和科学的根据,但也普遍的被人认作迷信。其实科学根本就是迷信,科学的基础,也完全是建筑在迷信之上。试问:如果科学家,采取一个‘绝对怀疑’或‘绝对澈底’的态度,则化学家就不应该对物理学家、天文学家、生物学家、解剖学家、细菌学家……的研究成果,予以接受。因为他不知道其他科学家所提出的假设、和所做的实验,到底靠得住靠不住?因为除了信仰之外,他并无任何理由,能接受其他科学家的结论,因此他应该从头研究物理学、天文学、生物学、解剖学、细菌学……等无穷的学问。试问这种澈底的精神,和样样要证明的要求,是否行得通呢?再者,科学的基础,原本建筑在‘假设’之上。科学如无某一学理之普遍适应性之假设,和权且接受经验之可靠性,就根本无法起始其工作。‘假设’根本就是信仰的代名词,‘假设’其实根本就可以做‘假信’。进一步说,无论任何信仰,都是一种迷信,惟其有迷,乃有信之产生。‘信’与‘证’不同,‘证’是一种现量的得到,而‘信’是一种武断的‘设施’。因此一说到‘信仰’,就必定有‘迷’的成份,和武断的成份。宗教(religion)非迷信(superstition),在西洋已经是一种普遍为大众所接受的常识,在中国却有许许多多的人,仍把宗教与迷信,混为一谈。

现在我们再来谈一谈科学的有限性。科学是一个分门别类的学问,每一个专门科学,都只是研究某一类特殊的问题,例如物理学、生物学、天文学等等,都有其一定之研究范围与专题。所以,科学只研究万法因缘的别相,而不研究其总相。西洋名哲学家席勒,有一个很幽默很生动的譬喻:他说科学好像是一个儿童玩的拼图板,某一部门的科学家,抓住某一小块图板,拼命向牛角里钻,他们根本不想及全体,因为那不是他们的事情……。科学又好像是一个摔得粉碎的大头人(西洋童话里的 Humpty-Dumpty),无论怎样拼,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了……。总之,科学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学问,将科学的成果,归摄贯通,而得万法的总相,尚有待哲学的努力。但不幸的,是哲学因众生心识先天之矛盾性,和有限性,哲学家们,似乎总在‘老困扰’里面打圈子,弄来弄去,总弄不出个所以然来。这一点各位可以参看‘佛法与禅定’中,所述之‘六大众生心识病态’,就可以明白了。

上面已经将今日世界和科学的一般特性,略予评述,现在再来检讨一下,现代人对人生,所持的态度。

现代人受了科学的怀疑态度,及唯物主义之影响,大都不信死后灵魂,继续存在,以为人一死,就百事了结。这种以死为一切终点的悲观哲学,在事实上、及理论上,固然都缺乏根据,对现世人生,亦带来了无比的灾害与祸患;人生的幸福与快乐,几乎完全被这个‘断见’恶魔,摧毁殆尽。由此“断见”,因而产生两种不健全的人生观。这两种人生观,普遍地在现世流行著。一个是‘拼命享受’,不顾一切的人生观;一个是盲目追求一个极不足道,而自以为理想的人生观;前者是堕落颓废,后者是无可奈何,二者都同样的造致悲哀与烦恼。‘拼命享受’的人生观,除了使自己变成‘物欲’的奴隶,把自己陷入高度的‘求不得苦’外,其渴求的享受,亦不会时常办到。这种绝对自私的人生观,只有增长自己、和别人的痛苦而已。至于盲目追求一个极不足道的人生目标,其为害又较‘拼命享受’更大。例如以‘人生应供献其身心性命,以求达到大同世界’,为人生唯一目的之人生观,可算是最普遍的,属于此种人生观的,一个最普遍最流行的人生观了。每一个人从幼童时代起就被灌输著这种思想,整个国家社会,也似乎都把这种思想,认为天经地义。可是,如果我们闭目沉思一下,就会很明晰的、很痛苦的、体味到这一种人生观,带给人类何等的痛苦!大同世界,是一个美丽的目标,是一个永远追逐不到的幻景。这个目标虽然美丽,但极渺小不足道,根本不值得我们冒这样大的牺牲、和痛苦,去追求它。即使大同世界是到达了,它能解决什么呢?除了衣食问题,可以解决外,它还能给人类什么呢?人生许多问题,和许多痛苦,不一定是由‘衣食不足’所产生。世界上许多有钱人,衣食根本不成问题,但是他们的痛苦,却不见得比穷人少。解决了生活问题,离开解决人生问题,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呢!千千万万人,为了追求这个渺小不足道的可怜理想——努力达成大同世界——,不惜一切牺牲和痛苦,用尽残忍、欺骗、毒害、和悍然的手段、方法,想去达成这个理想,事实上是这个理想,现在未曾达到,将来恐怕也很难达到,即使到达了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。用偌大的牺牲,把身心性命,供献给这样一个渺不足道的理想,真是太不值得了!如果有人叫你冒坐牢或死亡的危险,去抢一毫钱,你愿意去作吗?你值得去做吗?由此看来,现在所谓革命、奋斗等等,其目标、心量、志趣、见识,都极有限和渺小,向著这个有限而渺小的目标,去造罪、欺骗、令自他受苦,真是可怜!所以,我们要把眼光,放得远大一点:不把看见的现世之一切,执为真实,不武断地,把看不见的未来世、和过去世,认为虚妄;把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生命,平等视之。如此,眼界不自局于短暂,有限的现世生命,心胸扩展到无限生命的领域。把慈悲发展到遍爱一切恒沙有情;把热情和至诚,贡献于无边众生;向著自他永恒的快乐、解脱、和圆满,作无休止的奋斗。生命不但因此变得更有价值,更有意义,同时整个人生,也充满了光明和喜乐。

今天人类思想,变得紊乱、堕落、彷徨,真是空前未有。西洋的思想家们,看清了这一危机,一致认为挽救人类思想总崩溃,实在是一件急不容缓的事。而挽救人类思想总崩溃的方法,唯有在宗教里面,才能找到出路。因此现在欧美各国,都有宗教复兴的迹象。研究宗教,和信仰宗教的人,也一天天的加多。科学、哲学、甚至政治,都有和宗教合流的趋势。但是,西洋宗教的教义,够不够深广圆满?它能担当得起这一个重任吗?

以下我当把佛法与西洋宗教的几个根本不同之点,作一比较,同时对佛法与西洋宗教,作一个简单的评价:

上面所说的西洋宗教,是指犹太教→基督教→回教这一系统的宗教而言,这一系统的宗教,在人类历史上,影响既深且钜,直到现在,也流传得最广。固然,犹太教徒、基督教徒、和回教徒,彼此也许不同意同一系统的说法,他们之间,也许认为彼此的教义,相差颇大,不能相容相通。但我们以佛教的眼光来看,或是以教外人的眼光来看,觉得他们的基本教义,实在都没有大不相同处。唯有以佛教的教义,和他们比较起来,却真有天殊地隔之不同。以下我当说明佛教和其他宗教,七大不相同点: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一个不相同点:‘佛法否认上帝造物及最初因’。

世界上大多数宗教,都相信宇宙间,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神。神是创造这个宇宙,和万物的最初因,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。佛教对这一个为一切宗教普遍接受的基本信仰,完全否认。在这一点讲来,佛教几乎可以说是无神论者。佛教颇同意许多人类学家的看法,认为‘神’的概念之由来,是由于古代初民之无知,震慑于宇宙间,许多奇妙及可怖的现象,因而创造一个神的概念来,一方面对于这些不可解的现象,有了一个解释,同时可以因媚好于神,而得到庇护,心理上得到一种安全感。这个神的概念,渐渐和现实生活关系,越来越密切,再加上一些玄理和哲学,后来就演变成为各种形式的宗教。但是佛教的起源和发展,就不同了,佛教兴起时,印度的宗教和哲学,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完美的地步,印度教的教义,也早已超过原始宗教的幼稚理论,而成为一个具有高度复杂性的、非常进化的宗教。有这一个背景,所以佛教的教义,与一般宗教,迥异其趣。佛教是一个革命的宗教,它推勫了‘神造万物’‘神权万能’和‘求好于神’的宗教基本传统,而成为一个很特别的无神论宗教。在理论基础上,佛法否认‘最初因’,或最初的开始,佛法认为最初因,是一个虚假的概念,这个概念,根本是人类为了便利思想起见,而造出来的。一切宗教的理论根据,大部建筑在这一个不健全的理论上,而佛法则否定了这个理论。一切宗教,讲宇宙如何开始,而佛教却说法界无始。关于无始的解说,请读者参阅‘佛法与禅定’第一章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二个不相同点:‘佛法的目的,是要使人人成佛;但其他宗教,却绝不许可人能成上帝’。

佛陀说法应世的目的,在教导众生,开显其本具的佛性。佛的悲愿,是要人人都成为和自己一样至善至上的佛陀。这是佛教与其他宗教,另一个最大不同点。其他宗教,教人要信奉上帝,才能得救,人得到了上帝的恩典,可以到天堂,去和上帝住在一起,永远享乐,但是人却永远不能成为上帝。换句话说:其他宗教,是叫人如何去做房客,而不是叫人如何去做房东,房东只有一个上帝,别人是永远没有份的。佛不以自己成佛为满足,他希望人人成佛;也教导大家如何成佛。这一个一切平等、大悲、大智的怀抱,其伟大确实非其他宗教所能及,其深广处,亦非其他宗教所能比拟。所以许多西洋人,听见佛教这种说法,都不胜惊异,自然而然的,衷心流露对佛法景仰、和羡慕之情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三个不相同点:‘佛法是一个具有包含性,和圆融性的宗教;其他宗教,却多半是具有排外性,和专横性的’。

佛教,尤其是大乘佛教的中心思想,建筑在人人平等,众生皆有佛性的理论上,因此在佛教中,找不出像基督教十诫中第一条,‘你不可相信假神’之类的教义。基督教徒,如果相信别教的上帝,就是犯了第一条大戒。在基督教徒,以回教徒、或印度教徒等等所信奉的神为邪神;回教徒、或印度教徒,也认基督教徒的神为邪神,彼此都说,你不可信奉假神。问题是那一个宗教的神是真的?那一个是假的呢?这一个争端,竟只能用战争去求解决。十字军东征,和基督教的新旧教战争,都是历史上的实例。这些战争,都是由于先天的排外性、和专横性的宗教教义造成的。佛教就没有这种毛病。佛教相信佛性平等,人人皆可成佛,绝没有排外的专横的气氛,所以历史上也没有佛教的宗教战争。进一步说:佛教的大包含性、与大容纳性,能包含容摄一切宗教的教义,任何宗教所讲的道理,佛教中都具足。但佛教中不共的高深道理,却在其他宗教找不出来。例如就慈悲救世这一点来说:佛教不但与其他宗教里,有共同的讲法,还进一步有无缘大慈、和同体大悲的说法,广大菩提心,和无尽庄严的菩萨行愿,以及甚深广大的的空慧学,也是在任何宗教教义中,找不出来的。佛法绝不诋毁其他宗教,佛法相信众生根器不同,教导之法,自不能泥一。各种宗教与哲学,皆有其价值和功用。各种宗教,皆能在某一时间空间中,对某一类众生发生教化与利益的作用。依循任何一种好的宗教,都可以使人在现世和未来世,得到利益安乐;但如果要究竟解脱,和圆满正觉,那就必需要完成究竟解脱,和圆满正觉的条件。佛法认为一切宗教,只有深浅的区分,颇少邪正的差别。对任何一个问题,佛法都有几种不同深度的解说,来适应各种众生的需要,佛法这种包含容摄万象的特性,真是广大无边,不尽其际,难测其底。

再举一个例子来说:大凡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们,都能了解,和容摄低级智慧人的境界,但低智人,却难梦想更不能了解或含摄大智慧人的境界;物理学家,能了解含摄普通人的常识,但普通人却不能了解,和更谈不上含摄物理学家们的见解与境界。唯大海水可纳百川,亦唯深广的佛法,能摄尽含藏一切其他教法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四个不相同点:‘其他宗教的神是有烦恼,和有我见的;佛却是无烦恼的大自在解脱者’。

一般宗教都说:如果人不信从上帝,或是触犯了上帝,上帝就会发怒,会处罚人永远入地狱受苦。在各种宗教里,很容易见到上帝震怒,降灾惩罚世人,这一类的故事和训诫。基督教的最后裁判,尤其令人害怕,因为这个最后审判,可能将你判入地狱,去永远受苦,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。如果这些话是真实的,人类当真太不幸了。上帝最初就不该造人,无端被制造出来的人,因不信上帝,或未受洗礼,就被这慈悲的上帝,判入地狱,去永远受苦,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。我们姑且先退一万步,假定有这么一个全能上帝存在,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上帝的性质,然后对他作一番评价。上帝如果会发怒送人入地狱,他就是一个有嗔恨心、和报复心的人(a vindictive person),嗔恨心是一种毒恶的烦恼现行,一个人有嗔恨心,就表示他的嗔烦恼种子,尚未断尽。各位现在在听我演讲,也许此时此刻,并没有发怒(最少我希望如此),但这并不表示,各位没有发怒的能力,假使我走下台来,无缘无故的,在你脸上,打一个耳光,你马上就会发怒。这说明贪嗔痴的潜能(种子),常常存在心中,根深蒂固的,不容消灭,一遇外缘马上就现行。因此,不管人也好,神也好,他如果会发怒,会恶意的去惩罚忤逆他的人,他就是尚未断尽嗔烦恼种子的人。他在本质上还是一个凡夫,根本还未解脱,更说不上是圆满至善的神!佛不会发怒,不审判众生,也决不会发脾气,送人入地狱。果如人会入地狱,那是他自己的业力,送他去的。决不是佛送他去的。佛不但不送人入地狱,佛还要入地狱,去救他出来!所以,佛教决不会恐吓人说:‘你不要冒犯佛陀,否则佛陀发了怒,就会送你入地狱!’相反的,佛教却鼓励人,入地狱去度众生,地藏菩萨说: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’。就是这种精神的表现!我们如果把佛陀的品德,与其他宗教的上帝来比较一下,就知道佛陀的超胜和伟大了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五个不相同点:‘佛教是民主的,和重理性的;但其他宗教多半是独断性的,和独裁性的’。

因为佛教的基本教义,有其先天的宽容性、和包含性,所以在佛教史上,所表现的,只是一味的宽容,和民主精神,与其他宗教的独断、和不容忍精神,造成一个鲜明的对照。在佛教史上,固然没有宗教迫害、和异端裁判等等事实,相反的佛教各宗各派,都有绝对自由的发言权,都可以随便发挥自己的意见,还可以批评其他宗派的主张。其民主精神、和重真理的态度,发挥到尽致时,竟至于‘呵佛骂祖’;在阐明诸法空寂,一切不可得之道理时,居然说佛是“干屎橛”,说‘佛之一字,我不喜闻’。这种精神,何等豪放!何等澈底!在那一种宗教里,能找得到这些表现呢?在其他宗教里,上帝或教主所说的话,是神圣不可过问的,上帝的话,错也好,不对也好,教徒只有全部接受。但佛法却不然,佛教徒对佛陀所说的话,可接受或不接受,因为佛陀所说的道理,是多方面的,佛教徒可以接受佛陀所说的某一部份的道理,或拒绝某一部份的道理。如某认为佛说的话,有不合道理的地方,他也不必接受。佛教徒重视‘理性’,甚于‘佛说’,这是佛教不相同于其他宗教之另一点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六个不相同点:‘佛教的净土,和其他宗教的生天不同’。

一般不了解佛教的人说:耶教祈祷上帝,死后登天堂,和佛教念佛往生净土,除了名词不相同之外,并无本质上的差别。表面上看来,这话也许不错,但仔细研究一下,就知道其中,有很大分别。其他宗教的宇宙观,大都是有限论者。例如基督教,他的宇宙观是:世界在某一决定时间,为上帝所创造,中间经过若干年代的自由活动,最后上帝来一个最后审判,一些人永远入地狱受苦,一些人永远上天堂享乐,宇宙至此,也宣告完结。他对世界的面积、内含数量、起始、终结等等皆属于有限论者,这种论调,是一神教的必然趋势。但佛教教义,却根本与此不同。小乘佛教的精神,著重在解脱生死,不谈宇宙有限无限的问题;但大乘佛教,在开显诸佛广大庄严境界时,明白地说明宇宙的无限性,恒河沙数世界,也仅是无尽法界中之一粟罢了。此世界起,彼世界灭,广大无边,层层无尽。有了这一个认识,然后才能对佛法的基本性质,得一个正确的了解。话说回头,‘净土’和‘天堂’,究竟有什么不同呢?其他宗教的天堂,是一切的终点。生天之后,除了与上帝住在一起享乐外,别无他事,所谓“永生”者是也。这“永生”之说,佛教不予承认,其理由是:以有限的善因,是不能够得到无限的永生之果的。佛教的往生净土,是起点不是终点,往生净土的目的,并非到那里去享乐,而是到那里去受训,等到受训完毕(成就之后),还要到他方无尽世界中去,和回到娑婆世界上,来度一切众生。生天堂的意乐,是在彼而不在此;往生净土,却是在此,而不在彼。永生是有限宇宙论者的自私、和消极的幻恋,往生净土,则是无尽悲愿菩萨的方便庄严!这又是一个佛法与其他宗教不相同点,同时亦是佛法最易被人误解之处。

佛法与其他宗教第七个不相同点:‘佛法的爱,是无限的;其他宗教的爱,是有限的。’

基督教的圣经上说:‘你要爱你的邻居’。甚至还说出‘你要爱你的仇敌’的伟大训示,由于基督教的教义,已经超越了国家、种族、人类和现世,所以能够有今日的成就,但是一般宗教的教义,虽多能超越国、族、人类和现世,却不能超宗教。爱仇敌可以,但是决不能爱异教徒!一切可以忍让宽恕,但一涉及上帝和宗教,不宽容不博爱的精神,就马上暴露出来了。最根本的问题是:如果上帝送他的‘子女’——那些无端被制造出来的人——下地狱去永远受苦,他的博爱,究竟在那里呢?

佛法的博爱和大悲,则是无限的、绝对的、无条件的,佛法的爱,不只及于全人类,而且及于全生物;佛法不但叫人要爱仇敌,而且叫人要爱异教徒。恒沙众生,若不度尽,誓不成佛!进一步从哲理的观点,来说佛法的爱,他是超越一切相的;这超越一切相的爱,和不可思议的空性合一,于了达一切法不可得中,无缘大悲,任运兴起!这个空悲不二的哲学,是佛教教义中,最高深最不可思议之处。西藏嚘马巴大师的大手印愿文中说得好:

众生自性虽常为佛性 由不了知无际飘轮回

愿于苦痛无边有情众 恒常生起难忍大悲心

难忍悲用未灭起悲时 体性空义赤裸而显现

此离错误最胜双运道 愿不离此昼夜恒修观

诸法与此心之无生空性,是法尔现成的,情感至极的同体大悲,也是本来具足的。悟证诸法空性时,大悲心会不假做作,任运生起,这是微妙不可思议的事情!对于被无明习气所覆盖,不能开显本具佛性的有情,佛陀自然的生起无比的悲心。佛是一切功德的圆满者,如果佛陀,尚有一点缺陷,未能圆满,那就是悲悯众生,未能证得本来是佛这一点。因为佛陀的慧眼,看见我们众生的本性,皆是佛性,佛证菩提时,见一切众生皆成佛道。因此佛陀本能地觉得:众生之不成佛,是他自己的一种缺憾,所以他会自然地,尽未来劫,去作成熟一切众生的事业。有修证的学佛人,能常有‘我与诸佛同一体’的境界,而十方诸佛却时时刻刻,在‘我与众生同一体’的境界中,唯有从这种高深的法尔境界中,兴起的大悲和博爱,才是平等的、无偏私的、最澈底的、最圆满的,和超越一切分别和限量的。

以上已经把佛法与今日世界的关系,和佛法与其他宗教最大的七个不相同点,简略的说完了,希望各位,能因此进一步的研究佛法,把佛法和其他宗教,作一个有系统的比较。我想说的话很多,但限于时间,不能不结束这个谈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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