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希望不要披露他们的名字。那就称他们为“师兄”吧。

坐在正对面的三位师兄，坐姿端庄，眼神柔和。他们轻轻地倒茶，轻轻地讲话，可是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入耳。

这是七月的一天下午，在梅灵北路一家现代简约设计的房子里，我们坐在二楼的一间茶室里。窗外是碧绿的树木和盛夏的骄阳。三位师兄，刚刚从萧山区一个生命的临终现场赶回来。

几年前，他们从一位村民手中租下了这座山坡上的房子。刚刚，他们请一位来自台湾的设计师对房子进行了重新设计，并装修成一间素食餐厅。这也是义工团队经常碰面的地方。

他们40岁上下，以前都有自己的工作，但最近几年，他们默默地把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了“生命关怀”行动。我们请他们分享生命关怀的故事。

当生命即将到达终点

讲述 | 师兄

整理 | 牛牛

1

我是河北人，和很多年轻人一样，带着对生活的热情和渴望去了北京工作，成了一名北漂。

刚到北京的几年，日子并不好过，我是厨师，主要做面点。那时候工作压力非常大，休息时间少，身体免疫力低下，经常生病，咽炎感冒那是家常便饭，最夸张的一次，一个星期感冒了两次。

到后来，身体有些不舒服的时候，不用去看医生我就知道要配什么药了。西药、中药不知道吃了多少，各种保健品也都吃过，都没什么效果，还是继续生病。

我们那边还是比较迷信的，老人们说：去寺院里烧烧香，找找菩萨吧。家人也劝我去寺院求一求，说不定管用。

去了之后，知道寺院里是要吃素的，我就开始吃素。刚开始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吃素。我很爱吃肉，觉得一下子很难做到。

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，突然就不想吃肉了，而且从那之后再也没吃过肉。

不吃肉之后，身体瘦了，生病少了，偶尔还是有小感冒，精力比以前好了很多。

我开始学佛，才知道以前的认识是错误的，总是在求平安、求富贵、求发财，那都是迷信。

学佛是修行。修自己、帮助人才是正道。

机缘巧合，有一次一位出家师父临终，我们去助念，这也是我第一次参与到生命关怀行动。

2013年，我加入了义工团队，走上了生命关怀的道路。哪里有这方面的需要，我就赶去那里帮忙。这次，杭州的师兄忙不过来，我就从北京赶来了。

义工团队做的这些事，都是心甘情愿的。大家都不会从委托人那里拿一分钱。

2

我们的主要工作，是对临终者提供爱心帮助，使他们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，能安详、宁静、有尊严地走完一生。

生命在走到尽头的时候，内心通常充满着恐惧、绝望和悲凉。身体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，对死亡的恐惧更像狂风暴雨一样。

在生命的最后时刻，我们不要伤害他，让他带着微笑，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。

昨天我们接到一个委托人的电话。委托人的父亲中午12点左右出了车祸，马上被送到了一家三甲医院。

我们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，这时他的父亲还是有意识的。我们马上赶过去。

但是生命无常，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去世了。

家属非常痛苦。活生生的一个人被车子撞了一下，送到医院，抢救着抢救着人就没了。家属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。

我们到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，建议家属不要再和医院以及肇事方做过多的纠缠，赶紧冷静下来。

这是一个意外，谁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。这个时候再执着于弄清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。不管拿多少赔偿，都徒增痛苦。家属接受了这个建议。

在病房里，我们开始为亡者诵经助念。我们的声音是庄重的、慈悲的，但很轻，我们尽力做到不干扰到其他人。

同时，我们也去劝导肇事方。肇事者已经离开了，肇事者的父亲还在医院，看得出他也很难过。我们过去和他说：给受害者，还有受害者的家属一个真诚的道歉吧，请求他们的原谅。他答应了。

在生命关怀的道路上，我们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状况，关联着交通事故或医疗事故。我们作为第三方介入这些事情，不是帮哪一方争取利益，只是努力让各方冷静下来，承担起各自的责任，尽快化解问题，让生命得到尊重和超脱，并且让事件里的所有人都能走出来，积极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。

3

另外一起交通事故，印象也非常深刻。

委托人是受害者的女儿。妈妈在去帮助别人的时候出了意外，被车子撞了，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。女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，让我们过去。

肇事者是一位老实本分的老大爷，撞了人之后整个人都懵了，很痛苦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。

受害者的女儿是了解生命关怀的，作为受害方，他不但没有对老大爷指责谩骂，反而过去安慰说：你也不要太难过了，你也不想的。

她的家人就很不理解了，和她说：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，我们是受害方，你去安慰肇事者干嘛？不管怎么样，你都要找他们赔啊，闹啊。

女儿顶着家人的压力，把妈妈接回去了。

人到最后，都是想回到家里的。在现实生活中，很多地方的人出于迷信，觉得把已经咽气的人搬回家里是不吉利的，就在外边临时搭个简陋的木棚，停放逝者的遗体。这样做是不应该的，那是你最亲的人啊，他到最后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？

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。我们要尊重生命，推崇孝道。

我们跟着他们到家之后，肇事方也来了。可能是心有余悸，老大爷本人没来。按当地的习惯，这样过来是要被暴打的。老大爷的女儿、女婿过来了，问我们：我们有什么可以为你们做的。

受害者的女儿说：你们不要多想，我不会敲诈你们的，你们放心。事情已经发生了，你们能做的是为我母亲诵经超度。

老大爷的女儿女婿也觉得很奇怪，通常这个时候家属情绪应该是很激动的，可是她没有，于是就按她说的做了。

女儿女婿回去和老大爷说：他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，也不是要讹我们钱，反倒来关心我们说，我们去帮她母亲诵经超度就算是最好的道歉了。

老大爷听了之后半信半疑地也来了。受害者的女儿就和老大爷讲：大爷，也不怪你，你也不想撞我妈妈的，我妈妈也不想被你撞的，这是个意外。你过来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就可以了。

听了这一番话，老大爷当场就哭了。作为肇事者，他也非常痛苦。

后来，老大爷也几次过来为她母亲诵经超度。

仇恨和痛苦通过这种方式释怀，这是赔偿多少钱都换不来的。

4

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，每一年世界上有800万人因为癌症而死亡。2012年，仅中国就有270万人死于癌症，相当于每1分钟就有6人因癌症而死去。

不仅如此，大多数病人在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程的时候，还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另外一种创伤：化疗、放疗、插氧气管甚至电击……如此折腾，有几位老人能挺过去？

我们都知道这样做并不好，都知道这样一种“爱心”的强行介入，给病人带来的不是爱的呵护，而是更多的痛苦，但是我们还是这样做了。

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，每天医院里都在不断的上演。

是继续抢救还是减轻病人痛苦？人们难以抉择，是因为平时把绝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追求金钱、名声、地位、事业等外在的成就上，而没有去了解内在的生命本身，尤其是对生命的最后阶段，了解得实在太少。

临终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，此时此刻世间的嘘寒问暖、爱语情词都是多余的、苍白无力的、更是有害的。

更可悲的是，世间人误以为停止呼吸就是死亡，在气绝时立即搬动遗体、沐浴更衣、抚尸恸哭，甚至速速冰冻、下葬或火化。

殊不知，人是由身体与神识和合而成。气绝之时，是病人最痛苦的时刻。在地火水风分离的过程中，临终者痛苦万分，犹如“生龟脱壳、风刀解体”。

此时，一生的经历如电影般，在临终者眼前一幕幕重现。有人会因为感伤于往事而流泪；有人会国为贪恋世间情爱、钱财，难割难舍而痛苦纠缠；有人因为心愿未了而即将黯然离去感到悲伤苦恼；也有人因冤屈未伸，不甘瞑目而去。

此时，心灵的抚慰才是重中之重。心安定了，身体的痛苦也会随之减轻。在这生死的关键时刻，亲友们唯有用真诚的孝心、爱心，用智慧的、慈悲的方法去帮助至亲之人，让他们在临终前病痛减轻，甚至身无痛苦、心无恐怖。离开时走得平静安详、走得有尊严。这才是真孝真爱、大孝大爱。

5

我们的关怀对象，最小的只有三岁半，最年长的已经一百多岁。

每个生命都会经历生死，没有哪个个体可以逃离。

生命临终的阶段，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：今天发生在他人的身上，未来最终也会发生在你我身上。它是如此的重要，又如此的无法回避。如何面对这一时刻，是我们生命的必修课。

我们做的生命关怀，不仅仅为亡者诵经超度，还包括身体关怀、心理关怀、精神关怀等多个方面。也不仅仅针对亡者，也帮助他的家人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。

丧葬方面，社会上存在很多乱象。以前那些道德层面的丧葬传统习俗，传承下来的已经很少了。一些正在时兴的仪式，像乐队敲敲打打的，不但没有彰显孝道，反而滋生了很多不好的问题。大吃大喝、铺张浪费、互相攀比……这些现象还普遍存在。

我们提倡丧事从简，让孝道传统回归，就像《弟子规》所说： “入则孝，丧三年，常悲咽，居处变，酒肉绝。” 我们在关怀亡者和家属的同时，也想把当地一些不好的民风民俗慢慢矫正过来。

我们无法选择生死，也无法逃离死亡，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用更积极的心态、带着信仰有意义地去活。

大悲佛陀在《佛说无常经》中教导我们：“若见有人将欲命终。身心苦痛。应起慈心。拔济饶益。”我们现在做的就是佛陀教导我们的事。